那个年代活跃着许许多多的人,也发生着许许多多的事。如今提及往事,其实绝大多数都忘却了,在茫茫人海你是谁?不知道,包括我们自己,也会轻易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仍然活着的一天,往往不经意间忆及一些曾经鲜活有趣的实际早已灰飞烟灭的人和事,这是经常可能发生的。
例如我的同事刘益民,从农村来到兰州,居然走进省文化局的大门,堂而皇之地当上“收发”,每天唯他第一个看到满是“红色”的多种报纸杂志,但谁能想到“收发”竟是拥有成堆“豆腐块”文章的大作者,而且敢于自称为“杂家”,因为他的“地位”不可能引起“红袖章”们注意,搞什么“派”似乎都与他无关。结果,全局上下,往往因他的大胆的言行举止哈哈大笑。在食堂吃饭,正是他表现的大好时机,一次大家又听到他离奇古怪的惊人发现,那天他举着本省一份大报对着阳光,笑眯眯地嚷道:“不得了啊!公然将矛头对准我们最最伟大的红司令!”一下子大家都围拢去,果然正面的口号是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头子某某某,而透过纸背却看见了“一颗红太阳”!引起众人一阵哄笑。他为人风趣,争辩时面红耳赤,过后没事人似地言欢。大家都愿意听他的惊人发现和独到见解。那时候社会沸腾,传闻不绝,满街的人不是看大字报就是抢传单,不是游行就是听演讲。益民兄如鱼得水,获得无数谈资,同时也惹得众饭友多吃几碗。我自然也是随之哈哈的人,同时关心他的“作品与为人”。
1968年,广大干部(戏称“老广”)下放,“收发”同志出身正儿八经的贫下中农,意外当了大官——“下放连连长”,他不但不感恩,竟几次与工宣队顶撞,如通知“牛鬼蛇神”与“地富反坏”在一起“接受再教育”,他当即反对,“这叫一刀切”、“牛鬼蛇神也要区别对待”......一天,这位“连长”忽然被“除”,一夜间又成了“平头百姓”,他依旧嘻嘻哈哈,大家从此戏呼他为“刘前”,他说:“还是当老百姓好哇!”
结束“老广”的日子,“刘前”参加学习班后,分配去一个地质队,我和同事老齐出差去看他,好家伙,房里满是收藏的“邮票、香烟盒、粮票、传单、纪念章”,关键是他还有自己装订的一本本“豆腐块”,这时的他不可小看,居然当了地质队“宣传部长”,其中奥妙他也说不清,也许仍然是“贫下中农加豆腐块”显示威力吧!
“刘前”是我在《陇苗》时的铁杆作者,除了“豆腐块”还写种种建议,后来因为我编发的快板《奇婚记》,引起他的异议。他可是一位善于寻找问题并执著探索和研究问题的人,万事问个为什么。于是,便有了关于《奇婚记》的争论,我和他的短文一起公之于众。 2016.5.13
“奇婚”太奇
益民
《陇苗》一九八〇年第五期发表了一篇题为《奇婚记》的快板,就其思想内容来说,实在无可非议,它的批评矛头指向喜新厌旧、把婚姻当儿戏的丑恶灵魂。在当前,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在形式上,又是群众喜闻乐见的快板,更是百花园里一朵鲜花。但是,作为一篇文艺作品,必须在情节内容上经得起推敲,典型地真实地再现生活;而《奇婚记》恰恰是不真实。
应该说《奇婚记》是一篇杜撰的文学,从开头误会的发生、发展直至结局,简直太离奇了。要想以这样的情节教育人,恐怕要适得其反,且不说银行会计外出能不能携带大批现金,一个华莉会不会短期招来那样的麻烦,只就刘、董二人的性格特点看,就够玄乎的了。此二人年龄不同,职务有异,却都是对华莉一见钟情、对原妻厌其不扬的丑类。两人都昏头昏脑,俨然患了精神分裂症。
还要提及的是,刘、董二人,居然都离了婚,居然都取得了结婚证,如生活里真有这样的事,那是对婚姻法的糟践。文艺应该真实地反映生活,这是一个文艺工作者起码的常识。现在,有些作品追求离奇古怪的情节,运用一般人们看不懂的语言,我以为是不可取的。
我就益民的评论写了——
从快板《奇婚记》谈起
快板《奇婚记》是一篇主题鲜明、构思巧妙的好作品。作者对两个喜新厌旧的今日“陈世美”,用近乎闹剧的手法,给予辛辣的讽刺和有力的鞭挞,让人产生一种揭露了丑恶后的喜悦,从而甘愿接受一次思想教育。
《奇婚记》写“两个男人结夫妻”,是不是纯属作者子虚乌有的异想天开?不是的,即使是如此听来荒诞不经的怪事,也源于生活,有感而发。作者李争楠是位社员,除了耳濡目染“十年浩劫”中不少类似的“陈世美”(有男有女)背叛爱情、抛弃伴侣的真人真事,还受到流行一时的口头文学影响。一次,作者在旅途中听一位干部讲了据称是绝对真实的故事:男甲和男乙都遗弃妻室,追求同一个漂亮姑娘,姑娘巧妙地将甲乙二人的情书还给对方,于是两个男人“热恋”起来。作者显然从这类口头文学中受到启发写出《奇婚记》,正是现代口头流传故事为文艺创作提供了素材。
这个作品的创作过程,不禁让人浮想联翩,我们都是从那个动乱年代过来的人,也都听说或者自己也向人讲过某时某地的发人深思的故事,听者哈哈大笑,事后脑子里其实已留下深刻印象。我们还有这样的感觉,中国地广人众,每日每时发生的事,比“大观园”内的闲情轶事更不知要多几千几万倍,然而令人惊讶的是,有许多故事竟大同小异,有的简直是“双胞胎”。兰州人说发生在西关十字、五泉山;北京人咬定在王府井、颐和园;营业员津津乐道说她亲眼所见;司机则声称发生在他经过的路边。天之一涯海之一角,到处流于街谈巷议的类似的故事,恰好说明了民间文学的特点:共同的时代和生活背景,大致类似的思想感情,隐射比附、旁敲侧击、讽刺时弊有几乎一致的倾向性,也就是有群众的共同语言。因此,今日“陈世美”的故事,处处留下足迹,并在各地加入地域特点、增添新的情节,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于是,两个“言必称马列”的革命男性结为夫妻,亦是合情合理的“壮举”。
为什么现代民间故事(口头文学)盛行一时?文学史研究家一定会注意这个触目的历史现象吧!但我想,简单地说这是因为“史无前例”的“文字狱”,使人们失去说真话听真话的舆论阵地;在“假大空”膨胀霸占了所有的报刊广播空间,人民只有拿起口头文学的利器。人民自有是非爱憎,切中时弊、为民言志的口头文学,都不胫而走,流之四海。在人们的精神生活极端贫乏时,那些有趣的现代民间故事犹如山珍海味供人尽情享受。
由此,我想到十多年间流传甚广的、由广大群众(既是欣赏者又是创造者)乐于传播的当代民间文学,不容置疑地必将成为我国人民精神文明的一部分。诸如《奇婚记》创作过程的小说、戏剧、曲艺等等新作已在涌现,有理由相信从现代民间文学的百花园中会酿出更多更浓郁的蜜来。1981.6《陇苗》
遗憾的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刘兄患胃癌去世,他的病应该与一生过极简单、极随便的日子有关吧,可以说他一辈子没有吃一顿上乘的饭菜。刘兄,你在天堂还是如此度日吗?将他在《陇苗》的文章发出来,算是对亡友的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