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安排出差，结果有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次甘肃东部行。目的不过是了解《陇苗》月刊在下面的反映。但于我则更多是亲身感受刚刚起步的改革开放的实际状态。一个人外出，有特别的好处，可以无拘无束地观察民情和敞开与地方同行及路遇者交谈。

     1983.4.6 开始的天水、平凉 、陇东行，让我十分兴奋。下午，4：20乘103去天水，7.20元。

   在车上想到不久前看的《卡尔.马克思的青年时代》（东德、苏联合拍的电视剧），伟人常被神化、圣化，掩盖人生初途的实际面貌，使之一切异于常人。而群众特别在社会变革动荡时需要信仰的神，所以造神及造神运动遍于历史。造神的破产，当代青年不少人寻找萨特的存在主义。人为什么造神？有的老革命随时间推移会不自觉或自觉地神化自己的“上路史”，隐瞒迫于生计为了活命的初衷。这个时候看看马克思青年现象大有裨益，当他未真正接触社会时，主要从书本中追本溯源，并没有所谓“神”的光环。在卡尔没有与工人运动结合、未完成科学社会主义学说之前，他的天才、智慧、思想固然杰出，也仅是同时代同类人的一个佼佼者。马克思显露才华并不决定他的未来，令他一步步靠近辉煌未来的是他真正走进社会深处之后。当人们不惧怕失去饭碗，神（以及可怜的清官、好皇帝）的意志也会弱化甚至到零......想着想着，时间打发得很快。

   凌晨2时抵天水北道，下车即有小伙子吆喝：“新修的招待所哇，可洗澡、有沙发、大床！”跟着走了三四百米，是个贸易货栈招待所，1.50、3.50到5元不等。3.50元的倒是套间之一间，刚修的门就关不住，洗澡更属“诱骗”。9时上街，无非是东张西望，其繁华表现于私人、集体餐饮和商业大篷车在街头的竞争。稀饭0.10元，油条0.10，处处不要粮票，动辄要0.10元，一块馅饼0.20吃饱。（注：2012年，稀饭、油条均1元矣）

   下午见到李迟（注：1969年11月从省戏剧艺术工作室下放天水，曾是我的同事，落实政策回到兰州，退休前任省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创作陇剧《枫落池》而出名。），她也有同感，想去外面看看，不过她更关心都在创作什么剧本，应该如何适应新的形势。看电影《汤姆叔叔的小屋》。

    8号，从北道去徽县麻沿，车行3小时，2.50元的车票。在路边一处民房找到田雪，正趴在桌上看地图，样子全然没有想象中的文人气，半农打扮，无法与他漂亮的毛笔字和很见写作功底的传奇故事联系起来，这是一个在寂寞和不被人理解中挣扎的业余作者。因为给《陇苗》投稿，我与他有了文字之交。他正构思一部本土历史人物抗金斗争的长篇小说，时常从地图上研究当时的行军路线。他的事业得到妻子全心全意的支持，给我深刻印象。

    9号，从天水出发去泾川，从宝鸡中转，3小时火车到达，3.40元。变化甚微，唯车站广场有新建筑，见宝天铁路烈士碑——彭德怀、习仲勋题词。馄饨0.25一碗，实在，可饱也。晚，砂锅鸡1.40、米饭4两0.10。

   到处脏乱差，生活中美在哪里？晚上又引起一些思索......现在论美的文章越来越多，说明关于美的思考大有人在。人以人的足迹覆盖大地，据说地球有过二百多亿的古人，一代代大约都会以各自时代的眼光审视一切，今人只是按照今天的审美获得感受罢了。如果六十年保存一具人体，按三千年计，至今不过六十具而已，六十名“这一个”，倘若同时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仍不过是人，但人人都会发现外在的差异——服饰、发型的区别，继而看到世界与他活着时对比的变化，尽管他们对同一个对象发表意见，必然有六十个“个人”关于人、人类、人的世界不同的声音（内容加形式的综合评价），如果回答什么是美？结果怎样？我想人类的浓缩是以“个人”连续表现自己的历史形象实现的，每一个“个人”都应该是他那个“六十年”（时代、现实、生活）给予的经验即前代和当代思想、情感、文化积淀之和。那么以“个人”的美感为参照物，必定能够从美的角度分别不同的时代和社会。美感是人的感情中具有幸福、愉悦的感情，但谁又能说不是理性的？否则很难解释经过教育（有形无形的、环境和他人的等等）会改变“美”的尺度，从而培育新的美和美感，可见美一定同真（追求本质、真实、真谛）和善（理性、理想、道德评价）联系。有人认为美是下意识的、生而知之的；事实上，孩子与成年人对同一事物“美”的认知，不仅不同甚至还会颠倒。要是美能“生而知之”，今天“五讲四美”的实践如此艰难就不可理喻。

    10号从宝鸡到平凉泾川，4元。汽车站外食堂集中，素炒面3两0.29、一只卤猪蹄0.24。住套间，里面单人，3元；外间两人，各2元。是两位公安，非常拘谨，不主动问话，他们不出一语。

    11号去离城15里的温泉洗澡，浴室状大车店，每间两床、两个澡塘，1人0.50，大池为0.15元。水温34度。晚上连住带洗2.70元，如果白天就包下来，1人5元。意外遇王兴发、仇非，原来平凉地区在泾川办戏剧创作班，遂同去县招待所。在那里见到张世元、黎廷刚，共10人。于是成了他们的新成员，安排吃住，每天伙食1.50元。晚上听我侃，其中文县“第三者”杀人案吸引了所有人，都连连说能写个“好戏”！张、黎二位与我相识多年，无话不谈。1975年，他们的独幕话剧《毕业新歌》、田沛的陇剧《风雪马蹄声》和我与杨智的高山剧《开锁记》组成一台节目赴北京参加全国调演，我们在一起时对那时的“三突出”说了许多不恭的话，我和他们属于一个类型的人。晚，拜访县委书记陈邦柱，他对文艺有特别的爱好，1975年正是他领平凉剧组一起去北京的。回来与王兴发谈其剧本。

    13号，10点乘车去庆阳西峰，2.50元。醪糟0.22元、国营食堂的馍2两7分，用粮票0.15元1斤。中午1时到，住车站附近旅社，二人间2.70元/人。羊肉泡馍0.60：汤0.35、半斤饼0.25（注：2019.11.6羊肉泡馍普通的一碗25元），被放进大量油泼辣子。晚，私人的羊肉烩面，2两0.25，一个大海碗。找到地区群艺馆赵静，也是多次省上戏剧调演认识的老朋友。此行主编老裴并没有什么目的，不过打发人下来算是了解基层对《陇苗》的看法。所以沿途找作者、同行，东拉西扯聊天罢了。

   听一案件：“蒙面人”窜入中专女生宿舍，内有7人，命排队观之，挖苦长相不好者。对1人发泄，另取未奸的6人手表和现金。公安部限期侦破，该地先后召集各单位政工干部分析案情，“蒙面人”乃政工干部也是参加者之一，恰恰是他煞有介事地提出几个疑点。开始怀疑甚众，后收拢至几十人，根据被污女生提供此人穿衣、口音、体形特点，最后集中于“蒙面人”的哥哥，那天晚上正好不在家。然而不久，公安蹲守抓住一个女人，在卖一只“蒙面人”劫的手表，结果交代出“蒙面人”破了此案！

    14号，9点乘车，从西峰镇到庆阳县城，1.50元，60公里走了两个多小时，司机见人就拉。中午，馄饨1两0.22、面包3个0.27、1块烧鸡0.50。

   见文化馆忍彦辉、余振东、馆长刘吉学，谈传奇故事专栏并约稿。晚回西峰后见剧作者李应魁，说剧团承包搞“三不要”：不要导演、编剧、作曲。给他只发70%工资，年底完成任务补发30%。未在承包队的演员发50%工资。李是一位对戏剧创作着迷的人，对今后怎么办未作考虑，说：“大家过得去，我自然也过得去。”

    15号，乘车8小时到西安，6.60元。在西门见龙灵泉旅馆，刚有一个床位。3人间1人1.85元，可洗澡1次，可是他们故意不吭声，到晚上与一位浙江推销员聊天，才得知“秘密”，匆忙赶去，离浴池关门只有10分钟矣。西安开展不吐痰为主的卫生运动，如此低档次，却难得实现！

    16号，西安火车票极其紧张，不可理解。下午2：30的103次，直到蔡家坡才有座，饭极差且贵（0.80和1.00两种）。想到这次出差本无必要，只是裴的主观随意性而已，只要人下去，不管有什么作用，也没有什么要求；就个人言，倒是了解现实的好机会，人不是单色，这是电影《赤橙黄绿青蓝紫》里的台词，生活希望于人是应该创造点什么。

   一路所见，商业活跃、个体奋进、农民心动、干部保守、工人茫然。对农民现状，一位工人说：“现在没有坏人好人，只有会不会挣钱。农民不种地了，进城赚大钱，四面八方都掏拿工资人的腰包。”其实农民进城挣钱并不容易，几十年来否定农民个人利益正是致穷的一个原因，现在刚刚有了盼头。汽车上主要是农民，司机居然给一个老乡装“精前门”，而且不厌其烦地吆喝路遇的农民上车。工人说：“如今工人最穷，产品没人要，工资发不出。”干部说：“几个死工资，什么都涨就钱不涨。”最活的是江浙采购和推销员，“我们走遍天下，到处是机会。西北人门前摆摆摊就满足；南方人个个盘算盖洋楼，有人连客轮也敢买。”

    如今选择余地多了，人的一生也是选择的一生，时下又面临选择。与同行聊天对“改革”的艰难都有同感，也最让人感到惶惑，改革之风没有吹到的地方，死气沉沉，如尘土上倒垃圾，土质更恶化。这次出差的随意性，利于在火车上、途中思考，感觉改革开始，人们还没有特别的想法，剧团开始承包，作者开始活跃，有了一些想法。从社会面看尚无明显变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在车上和住店时，往往想到自己应该怎样迎接未来，倒让我费一番思量结合对人对己对现实的考虑，回单位后，我想除了办好编辑分工的“故事、小剧本、评论栏目”，自己该写点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