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9月,我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分配到甘肃省文化局,按那个年代的惯例,必须首先参加农村社教(俗称:四清运动)。11月,大部队已经出发,我和当年毕业来兰均分配文化单位的大学生,一行五人赶往临潭县羊沙公社省文化系统社教工作队报到后,随即四分五散,我到了最偏僻的白土坡大队。
进村不久,即得知白土坡距离莲花山不过几里路,而莲花山历史上就有满山遍野的对歌即唱“花儿”,兰大毕业的汪世洵一路上,极为赞叹那样的群众自娱自乐和富有浪漫气息的民间活动,他时不时地漫起动听的“花儿”,这都给我强烈的触动。因此,一当了解所在农村就是民歌“花儿”流行地,很快有了一个想法:利用分工让我负责青年、文化和团的工作,可以通过有组织的健康的“花儿”活动占领农村文化阵地,有了如此前提,自然得到支持。
然而,所谓莲花山花儿会,社员们似乎像谈论一件遥远的、淡淡的往事,并且毫无置疑地讲:那都是野歌子,村里不能唱,年轻人当着长辈不能唱,女人在家不能唱!在青年会和团员会上,没有人对这些“不能唱”表示反对。但是,我清楚有几个年轻女子、特别是未过门的姑娘,心里萌动着唱响“花儿”的愿望。一个晚上开团员会后,就在我和另一位工作队员褚云彪(军人)的住处,终于在我们的鼓励和启发下(用了许多毛主席著作的话语),几个女孩子因为对包办婚姻的强烈不满,冲破自己的思想障碍,迸发似地让“花儿”脱口而出。
那是一种如诉如泣、自然天成的高亢之声,仿佛将漆黑夜空猛然撕开,带出风雨和闪电。屋里小油灯照着一张张充满激情的青春脸庞,显出坚强、忘情的神态,她们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她们清楚在这样的环境唱响“花儿”是多么不合时宜。然而,花儿本是心中的歌,一经流出不可挡,姑娘们勇敢地冲破传统束缚使我们激动不已。
红心柳,一张杈,
我们哩唱花不害怕,
豁出朵洛到地下。
马兰绳,一根线
不唱花儿心不展,
对上花儿心才甜。
针一根,两根针,
人活一世草一春,
生活过的没精神。
心上爱的没有跟,
跟了一个尕男人,
活得就像钻烟囱。
杆一根,一根杆,
没有感情不情愿,
包办不好谁没见。
红心柳,一张杈,
怪是怪大(爹)家法大,
年纪小者由不下,
不情愿是没办法。
红心柳,一张杈,
想离婚是没办法,
工作组把咱救一下。
......
三句一段的花儿,唱毕就有全体合唱,激昂婉转地在宁静的山村盘旋。那时已经深夜了,一切归于沉寂,我特别注意外面的动静,她们的“一鸣惊人”,村民精神上毫无准备,将会是怎样的后果?!白土坡的农户如羊群散在一面坡上,我们的住地则在坡的高处,感觉中那冲决堤坝似的“花儿”一泻而下,“野歌子”溅起浪花“漫”向每个角落。啊,一个个窗打开了,一家家隐约闪出亮,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惊诧或期待的问话声和含糊的议论,那结果应该是一个祖祖辈辈安分守己的乡村少有的不眠之夜吧!
次日,以为该有的责备、不满不仅没有出现,反而在村路上、炕桌边,田间地头以及开会时,社员对我们发出各种各样善意的询问,言辞间对昨晚突如其来的“对花”竟然都多多少少表示了肯定和赞许。大队党支部委员马路生女见到我兴奋地说,现在可要大大方方地唱了。马本人就是有名的花儿“好家”(“好”读浩),解放前,她和妹妹都曾上莲花山漫“花”,得过大红被面;后来,妹妹受生活所迫出外要饭没有回来。具有传奇意味的是:多年后的一次花儿会,姐妹意外地在山间“对花”中相认。戏剧性的往事让人感慨系之,“花儿”在我这个南方人(祖籍浙江)心中的分量变得沉甸甸的,有种让人感动的魅力。于是,我提出在队里开花儿会的想法,马路生女当即说由她组织,要“好好给工作组唱一次!”
几天后,“花儿会”如期而至,这是小山村从未有过的“精神盛会”。农民表现了自己独有的乐观、豁达,不论肩负生活的担子如何沉重、日子过得怎样艰难,只要可能表达内心的愿望、期冀和当下的快乐,他们就会显示出被琐碎、粗俗、单调的日常生活掩盖的真实的个性。那是又一个山村之夜,几十个“花儿”唱家和天生的爱好者(还有屋内外的大批热心听众),在那时的政治气氛里,首先必然是学习毛主席著作,在我边读边结合实际讲《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内容后,大家热烈讨论“花儿”怎样“为革命服务、为人民服务”。歌手们兴致越来越高,最后是“花儿”喷发的时候了,如水到渠成。
......
一条柳,柳一条,
四清教育实话好。
干部洗手又洗澡。
刀刀砍了柳条了,
干部把苦全忘了,
变修的根源找到了。
斧头砍了刀把了,
从前的错误改过了,
干部群众知心了。
……
花儿对唱自然分成男女两边,有唱把式、还有专门编词的人,他们为了“花儿”的“革命性”,开始就唱“社教”、“二十三条”(中央关于社教的文件),特别将干部问题、干群关系当着重点,其中指名道姓地唱大队干部“忘本”、“脱离群众”的事实,而且当时就面对被“唱”的干部。后来,流水似地变动内容,如“忆苦思甜”、“贫下中农团结起来”、“白土坡要变样”、“反对包办婚姻”、“年轻人上夜校”......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有时候成了男女混合对唱:
剪子要剪锡莲呢,
贫下中农忆苦思甜呢,
社会主义要走呢
羊毛要搓线线呢,
毛主席同咱连心呢
白土坡人翻身呢。
......
三间大屋子,热气腾腾,冬日的寒气早被驱散。直到后半夜大家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红心柳,一张杈......”村路上,我和大家一样兴奋,用自己的南腔北调跟着吼,这千年不动的故土,她的主人那个晚上一定有异样的感觉,花儿美着呢!
从那个在白土坡不同凡响的花儿之夜后,几乎每一次开会或大的活动,总会延续就地唱花的新风气,一个以花儿为主的文艺宣传队活跃起来。今天,我眼前仿佛还有花儿歌手陈灶及、李莲英杰、马召莲、马得清、马春兰等人模糊的身影,“斧头用力使劲了,今夜唱到天亮了,毛主席救咱心上了”......那些叫人难忘、发之肺腑的心声,几十年来常常跳动在我的记忆中。那样一些夜晚,后来许多年过去了,自己仍无法忘怀;也许,当地的人们早已将那些时刻遗失。因为,记忆对于每个人总是生命流程中个性化的痕迹,同样的场合、环境、事件、时间里,保留的只是与自己的思想、感情、心理、行为相关、对你有所触动且印象深刻的东西。2008.8.21
【附言】在翻找书籍时,意外发现一本《莲花山花儿选粹》,忘记是怎么得到的。我社教的白土坡据说离莲花山不过几公里吧,但那时没有去,似乎文革初已经停止了花儿对歌群众活动。这本书介绍了莲花山花儿会:在甘肃康乐、临潭、卓尼三县接壤地区,有一座亭亭玉立的山峰。宛如一朵露水初绽的莲花,她,就是久负盛名的莲花山。是“莲花山花儿”的发源地。明.杨沂恕诗:天削莲峰第一台,芙蓉四面望中开。松围石蹬磐石上,神拂天花带雨来。但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每年农历六月初一至初六的花儿会。汉、回、藏、土、东乡各民族歌手云集。一转山的莲花山,漫开花儿透心甜,十天九夜口不干。据考察,莲花山的花儿活动至少在明.嘉靖(1525)就有了。“十年浩劫”的年代,把“花儿”当“四旧”破除,歌手控诉:“山封了花禁了,好人害上大病了,做啥没有心劲了。”“棒棒队把会赶散了,唱山没有陪伴了,一根肠子扯断了。”如今随着富民政策落实,歌手们唱道:“牡丹越开越艳了,富民政策兑现了,活像金鸡下蛋了......”该书系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甘肃分会编。 2022.5.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