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中是有温暖的,有的却带着苦涩甚至残酷,事后只能笑笑而已,但时间往往将这些流逝而去,如果不极力去想,恐怕如烟随风,像没有发生一样。
我始终记得那一副有些讨好又带着恐惧的脸,她,那么微小、瘦弱,仿佛希望永远藏在没人的角落里。记得1964年去昔阳一个农村社教,工作队部设在一个沟边上的屋里,开会时一眼就看见沟的另一边,那女人一家正好在对面。本来她一家不过是社教农村中最最普通的人户,虽是贫下中农,然而同样被庄里人看不起,大家是穷,但村里人提到她,却往往不屑地:“一个字,脏,两个字,太脏!”因为这种舆论,在进村给工作队派饭,队里贫下中农竟没有一个同意安排去她家,为此工作队员们以为应该打破群众中这种错误观念,我们不是来享受而是访贫问苦。由于我恰是负责她家所在队,于是在会上,自己提出也给她家派饭,无非脏一点,工作队长对我这个请求非常满意。次日,派出包括我在内的几名工作队员,专门上她家打扫,有意识让乡亲们看看我们的态度。在她一家上工后,我们第一次走进她家,黑漆漆的,窑洞内看不清有什么。我们带着背篼、扫帚,迅速收拾起来,从上至下,竟然收拾出五六背篼垃圾,然后,将整个窑洞墙面用报纸裱糊,一下子焕然一新,洞里顿时亮起来,仿佛一个新家,我们当时兴奋极了。看到一座大炕,一堆很旧很脏的被子,一张发黑的炕桌,炕紧靠灶间的墙,二者之间开了个小方口,放着一盏小煤油灯,灯芯露出几厘米而已。我们都感觉帮贫下中农干活特别有意义。离开时,她一家下地还没有回来。
第二天,我看见满脸笑容的她,不再那么拘谨,老远就喊:“小陈!小陈!”她走过来,手里提了一个瓶子,“今晚有醋咧!”当地吃派饭,大多中午是玉米馍馍或者黏糊糊,正式的一顿在抹黑的时候。那天,她特意洗了脸,似乎还换了上衣,听说去供销社的一路,她逢人便说工作队上我家吃派饭哩,去公社打瓶醋!记忆中,那天这个女人兴奋极了,当我摸黑进了窑洞,她第一个迎上前,说了一句至今难以忘怀的话——“小陈,我打小就想有一天能亲手做一顿白面饭!”她嘿嘿嘿地笑,男人吼道:“还不张罗去,看把小陈饿坏了!”她男人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在一片片小纸上记当天全家的工分。有的社员干脆叫他“工分迷”,他捧出一沓工分帐,让我翻看。而她则时不时从灶房伸出头,笑眯眯地说:“小陈,快了快了!”男人一通嚷;“你又出来干甚!”一会,她小心翼翼地捧了一碗白面,特意说:“小陈你先吃,他们一会都有哩!”刚放下碗,又说:“面里放了醋咧!”说完笑呵呵地进去了,在仅靠一个昏暗的小小煤油灯昏昏地照着,我抬碗吃了第一口,同时感激地说:“谢谢你们,大家一起吃吧!”男人好像从来就吃白面似地说:“我们经常吃,不急!”这时,一股刺鼻的煤油味涌到我的口里,但我没有吭声,还大口大口地,尽快将这碗面吃完,急急忙忙下了炕,说:“我还要开会!你们吃!”我一出窑洞,一气跑了十几步,就扶住一棵树,来不及地呕吐,又急急忙忙地回了住处,我的扎根对象、房主问我:“咋样?吃的甚?”我说:“她们真费心了,专门做白面哩!”
次日早晨,工作队按规定开会汇报各自的工作,大家还问我昨天吃得咋样,我连说他们一家如何真心诚意待人呢。过了一阵,忽然听到对面她家,一通呼喊,发现她一直沿沟往下跑,男人追着大喊:“你个臭婆娘,还要害大家伙吗?要死也不许投井哇!”又有人大喊;“不得了哇,她要自杀!”我们立刻都往沟下冲,我几乎是第一个奔到坡地井边的人,一把抓住她的衣服,“你别做傻事呀!”大家七手八脚地将她拖回家。原来她失误将煤油当了醋,在我走后,男人一家立刻发现了,当晚就闹了一夜,她也哭了一夜。这件事,虽然我没有向任何人说,偏偏在我扶着树吐的时候,被附近一位大娘看见,且爱管闲事,当即去她家打问,于是很快就传播出去,无异于火上添油。次日,许多人都知道工作队员吃煤油饭的事。当工作队长了解情况时,我坚持说:“她是一番好意,不能责备。我实际上还感激她呢。”
十年后,我第二次去这个村子,以为当时这件事已经了了,因为我自始至终未向别人提及,而且从心底感到温暖,因为她是真正用心在做一生想做的一顿白面!意外算得了什么。不料,她男人说:“你们走后,又搞运动,她成了故意伤害社教队员的坏女人,拉去游街批斗!”我说:“怎么会这样,我都没有说一个字,至今还感谢她哩!”她见到我,依然带着愧疚的神情,不好意思地笑着。我急忙安慰她,直到她露出微笑,我才开玩笑地说:“你不是总说从小就想做一顿白面饭吗?谢谢你!”
温暖和意外,是我回忆中最想说的一句话。
她的朴实、真诚,永远留在我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