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陆子建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来电显示，号码是三个5，便觉得怪怪的，没有接。不一会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号，于是就接通了，对方却一直在笑。笑完了问：“老陆，你现在还当家不当家？”陆子建听出，打电话的是局里以前的领导老梁。老梁早己退出江湖，今日不知何事打电话。陆子建说：“再不当家，你来了少不了你吃的喝的。”老梁说他正在来柳岔的路上，同来的有位重要的客人，要住在柳岔，让陆子建去安排晚上接待，规格不要求高，但一定要突出地方特色。

陆子建想，这老梁以前是自己的酒友，但已很久不联系了，这次来肯定有重要的事情。想到这里他给云中鹤打电话，电话没打通，他就发了条短信。然后就去柳岔一家最好的饭店安排接待。那家饭店是个夫妻店，男的主厨，女的当服务员。那女的长得很妩媚，脸上老是带着笑容。她听陆子建一说，就裂开嘴吧笑，一笑还露出了小虎牙。陆子建避开了她那勾人魂魄的美目，讲了今日预定的菜的特点。女人就捧来一杯茶，拿出菜单让陆子建选。陆子建急忙选完，快步去了，逃离了她那热情得灼人的目光。

一会，云中鹤气喘吁吁地回来了。陆子建告诉他，以前的领导老梁要来，一定有事。云中鹤说：“来了好，你已安排得很扎实，今天我去的地方没信号，见了短信就急忙赶回来了。”

终于，一辆面包车开到中心校门口，下车的有老梁，罗副局长，还有一位老头。这老头面目清癯，精神饱满，衣着整洁，器宇不凡，很像常在电视里做节目的张召忠。云中鹤上前就要与罗副局长握手，罗副局长笑着介绍道：“这是桃林师范的夏副校长，来前川县商洽中学校长培训事宜，顺便来看看红二十五军军部，还想去看看洛南县的大柏树。今晚住在柳岔，明天再去。”云中鹤才上前与夏副校长握手，还顺便拉了司机小莫的手。

几个人休息片刻，就步行朝饭店走去，在一雅间内坐好。女主人就过来斟茶，陆子建坐在边角，女主人斟茶时几乎是俯在他的背上，她那丰满的前胸在陆子建背上蹭了一下，陆子建觉得如被暖流击了一下，很舒坦。

   一会儿，菜就端了上来，夏副校长连连制止，说菜不可多了，多了浪费。云中鹤道：“点的都是地方特产，很不成敬意。”夏副校长拿起筷子，夹了醮汁浆豆腐、烧香菇品尝，口里连连称绝。接着开始敬酒，云中鹤先向罗副局长敬酒，罗副局长示意先向夏副校长敬。陆子建见夏副校长端酒的动作很优雅，说话也特别风趣，就起身准备敬酒。这时，外边一阵嚷嚷声，走进来一个满身酒气的人。陆子建一看是镇里规划办主任老霍。这老霍生得火红脸，长了个蛤蟆肚子，还有一张八哥嘴。

      陆子建忙向老霍介绍了在场的客人。老霍双手抱拳道：“幸会，幸会！我儿子就在桃林师范读书，今日这东我做定了。”说罢他就向夏副校长敬酒，然后和在坐的人一一碰杯，碰到陆子建时说：“陆支书，你是柳岔教育的老黄忠，今日兄弟要批评你了，夏副校长这么尊贵的客人，你上的菜也太简单了。虽然土鸡蛋、浆豆腐、烧香菇是咱这里的特产，但也得有点当家菜嘛。”说完唤来服务员，又点了几道大菜，喜得服务员向他送了一连串的秋波。

雅间里因为地方太小，很闷热，夏副校长就拿起餐巾纸在脖子上擦汗。老霍又叫来服务员说：“老早都给你提意见，叫你装空调，就是不装。光知道挣钱，又舍不得摊本，要是把客人热坏了，你赔得起嘛！”服务员笑吟吟地说：“生意不好嘛，要是领导天天光顾，我就装空调。”说完她去抱来一台电扇，放在雅间里，立在门口喊她的男人：“王虎，王虎，来把电扇插一下。”老霍道：“你换个人插嘛，老叫王虎一个人插，王虎也插够了，也快累死了。”那女的脸飞红云，把电扇交给老霍说：“那，你去插吧。”王虎进来了，看见电扇己经插好，就笑了一下又出去了。王虎是个高个子，出雅间的门还得弯着腰。

老霍忙活了一阵子，又打电话，让小熊送来一箱子酒。然后附在陆子建耳边道：“字，我己签了，请大家慢用，我有事得先走一步。”他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是在场的人还是听得很清。

老霍一走，场子里平静下来。陆子建才开始敬酒，然后大家互敬。夏副校长话虽不多，但谈吐幽默风趣，笑得自然感人。他夸柳岔的风光好，厨师的手艺高，还有今晚的菜地方风味浓。罗副局长笑着说：“柳岔就是我的老家，是河南省有名的食用菌之乡。”

这顿晚餐进行得很尽兴，天也晚了，罗副局长一行人在旅馆住下，陆、云二人告退。

第二天陆、云二人陪同罗副局长一行人去了红二十五军军部。红二十五军军部座落于一初中的院内，原先是关帝庙。环看中学的校舍，早已建成砖混结构的楼房，军部还是土木结构，虽然经过精心的翻修，但是还是显得极重的沧桑感。

进了军部大院，只见是一正殿，两厢房，正殿后面还有一后殿。夏副校长戴上老花镜，看得很仔细。他看了板面上的内容问：“这当地有人参加红军没有？”陆子建道：“有啊，有名有姓的有二十多人，偷着去参加的就不知道了，去的人大多没有回来。最有名的是一位叫郭永祥的，抗战时曾任八路军某部连长，后改为骑兵，开国大典时他还在骑兵方队受过毛主席检阅呢，他还参加了抗美援朝。一九九O年去世，去世时啥都没有留下，只留下了三枚军功章。”老梁接言道：“县里对货郎陈廷贤宣传得多，没人知道郭永祥，真是天下尽知陈廷贤，世上不识郭永祥。”夏副校长道：“象这些事迹，人物的遗像都应体现在板面里。”陆子建说：“我是本地人，这个地方出的革命烈士不少，有父子、兄弟同时为革命牺牲的，还有位不顾生命危险救助红军伤员的吴奶奶呢。”夏副校长道：“象这些都应该挖掘出来，写在纪念馆里。这些材料珍贵得很。”

一行人离开军部，步行至街头。老夏站在大箭杆沟口眯着眼睛四面观望一遍道：“这个地方好，好得很。”陆子建指着旁边的小街道说：“那个村子脉气好得很，出的科局级、处级干部，一个班车拉不完呢！”大家连声称赞好，然后乘车离去。

再次上车，陆子建因为认得去大柏树的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车子到了洛南古城镇，转向一条通往黑林口的岔道，在一条山谷里穿行了很长时间，又翻过几道岭，进了一小山谷，来到一小山脚下。有一条简易公路，小莫聚精会神地把车子开上去，在一空旷的地方停了下来。

几个人顺着山路走了约一百余米，只见一棵横空出世的大柏树出现在人的面前。那棵树突兀而立，峥嵘无比。远望己令人惊叹不息，近看更是动人心魄。众人行至树下，见树有四五个人合抱而粗，树冠高约十余丈，繁盛的枝叶郁郁葱葱。树皮呈灰白色，还不算太粗糙，足见这棵树仍有強盛的生命力。只见约两丈余高的树杈上，挂了几条红布，有求财的，求子的，还有还愿的。

树下有洛南县政府立的石碑，称这棵树己有四千年树龄，号称中华第一柏。众人寻思这棵树为什么长得这么壮，细观其地形，见树长在山凹里，土层很厚。加之当地人奉树为神，精心保护，故而繁盛。

小莫说：“这棵要是长在卢园广场，一定能为咱县城增色不少。”众人皆说小莫言之有理，只是难以实现。

观赏了良久，开始下山，陆子建还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在一急弯处，陆子建见车头悬在空中，禁不住惊叫了一下，小莫双手连打方向，车头才着了地。终于下了岭，到了平地，小莫说：“陆老师，刚才惊险吧！”陆子建擦把汗道：“太惊险了，跟耍狮子一样。”小莫说：“其实没事，这方向盘我耍了二十多年了，就是车头下去了，油厢子先着地，油厢支住，车子也滚不了。”

再返回大路，众人有了睡意，陆子建向洛南三要中学的校长老唐发了条短信。一会老唐电话打来，问他在哪里？陆子建说刚看了大柏树，正在往回赶。老唐说：“咋了，准备把我的门迈过去？”陆子建道：“我车上坐有领导，让我请示一下再说。”老唐道：“妈妈呀，我在三要公路边恭候。”

 陆子建向罗副局长转达了三要中学校长老唐的美意，罗副局长请示了夏副校长，夏副校长点了头，车上的人都有在三要停留一下的意思。

   不一会，车子开到了三要，停了下来。陆子建见老唐果然在公路边等候，就向他挥手，老唐就连忙走了过来，长长的黑脸上堆满了诚恳的笑容。在陆子建的介绍下，他逐一与来客握手，然后引导大家向一座叫福满楼的酒店走去。到了酒店，在一雅间坐下。雅间的墙上贴了幅国画，画面上似新雨过后，柳枝泛青，桃花绽红，乳燕双飞。几间农舍隐于竹林之中，极富野韵。还有几头黄头牛在河边吃草，黄牛是大写意笔法，足显画家笔力。画的两边是一幅对联：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夏副校长观赏后笑道：“这酒店的主人还有点文人雅好呢！”云中鹤道：“这幅对联就是李白的诗嘛！”众人听了，没人回应，只是笑。

大家分宾主坐下，陆子建示意老唐与罗副局长坐在一起。老唐的黑脸上带着笑意道：“妈妈呀，我敢和领导坐在一起，老哥哥，你和领导坐一起吧。”说完硬推陆子建与罗副局长坐在一起。

众人坐好，服务员给每人端来一份陕西名吃羊肉泡馍。然后又上了几道凉菜，夏副校长坚持不让上热菜，老唐只好做罢。一会儿老唐拿出两瓶酒，陆子建一看是价格不菲的陕西名酒，就说了句：“太破费了吧。”老唐笑着说：“这是我女婿从西安带回来的，拿别的酒我怕领导们咽不下去。再说了，招待朋友喝自己的酒也不违犯纪律。”

几杯酒下肚，罗副局长问：“唐校长，当校长有些年头了吧？”老唐说：“快二十年了，唉，干得够够了，不想干了！”罗副局长说：“为啥呢？”老唐道：“好我的领导呢，一个中学校长，上级给压任务，下面教师顶你，夹在中间作难哩。现在啥都讲一把手负总责，咱负的都是高风险的责任，特别是安全，出了事是掉饭碗子的事。还有教师评职称，麻烦得很。你帮他评上了，他觉得是应该的，不承情。评不上，背地里骂你不实心。而且一评上高级教师，就指挥不动了，不想干重活。”老梁说：“评职称的事确实难。”老唐又道：“麻烦事多得很，在咱陕南推行蛋奶工程，咱这里的学生就爱吃糁子饭，不喜欢鸡蛋牛奶，糟蹋得咱也看不下去了。”罗副局长又问：“学生就寝这一块是咋管理的？”老唐说：“没有好办法，咱采取的是疲劳战术，每天上的课多，学生一天下来就乏得很，就安安地睡了。”陆子建对罗副局长说：“老唐有两把刷子，三要中学的教学成绩年年在全县前三名。”老唐笑道：“就是这，弄日塌了，辞职辞不掉。唉，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咱还想退体了有个好身体呢，不说了，不说了，喝酒！”酒喝完，大家挥手与老唐告别。

回来的路上，陆子建问：“看人家陕西的校长咋样？”夏副校长说是位有意思的人。罗副局长叹道：老油条，老江湖了，咱县里还没有这样的校长呢！

这次从洛南回来，没几天，云中鹤去郑州培训去了。云中鹤是个小心眼的人，又爱摆谱。学校正常的开支帐目，让会计送到郑州让他看。学校的管理工作让中心校业务老张管，陆子建又上了街道，回来继续看报纸学习政治，只是不见了那只蛤蟆，估计是搬了家。

    过了两天，一个坏消息传来，江老师去世了。他的去世是意料之中，但还是给陆子建的心灵重重一击。陆子建的脑海里不停地涌现出老江的身影。他细高的个子，穿着旧中山装，骑着半新的自行车，奔波在乡间的小道上往学校去。老江是位学习性的老师，学历不太高，但能潜心钻研业务。教学上有一套，一直工作在艰苦的乡村小学。

陆子建想到这里，心如刀割，骑上摩托车往江老师家里去。到了江老师的门前，远远望去，院子里人出出进进，很忙碌的样子。陆子建进了院子，有几位当地学校的老师，表情凝重地来和他打招呼。江老师的儿子跪在台阶上给陆子建磕头。江老师的老伴抓住陆子建的手说：“天塌了，天塌啦呀！”说着泪水成串地往下滴。陆子建安慰道：“你伺候他时间不短了，你也尽心了，大家都尽心了。”

这时，江老师的大儿子说：“我爸脸上的麻纸咋滑了下来？”陆子建上前一看，江老师的脸已瘦得不成人形了。他的老伴说：“这死鬼，听说你来了，想和你说句话。”陆子建上前摸住江老师枯瘦的手说：“哥呀，你安心地走吧。”说着泪水就滴在江老师的身上，他又伸手摸了江老师的胸口，胸口似乎还有些温度。

老伴拾起麻纸往江老师的脸上盖，却盖不住，又滑了下来。她对着江老师说：“你去了那边，吃饭跑快一点，你一辈子吃饭慢嘛！要是自己做饭，你光会做咸拌汤。你的病就是在学校里吃饭不应时，饥一顿，饱一顿得的。晚几年我也去了，到了那边还给你做饭。”江老师的儿子说：“我想起了，我爸交待他咽气了，想叫陆老师给他写幅挽联。”

几个人拿来纸墨，陆子建略一思索，挥笔写下：一世平常大梦归，情痴桃李魂不走。人们把挽联念给江老师听，这次麻纸贴在脸上，再没有往下滑。有几个帮忙的人说：江老师去世了，头下连枕头都没有，枕了一摞本本子。管事的人说：枕头有，换不下来嘛，你一换，他脖子梆硬，就是换不下来嘛。

陆子建见院子里的人特别忙乱，有蒸馍的，择菜的，提水的，还有缠哭丧棍的。他便挤了出来，耳边听人议论说：江老师去世了，咋不请乐队？有的说：江老师活着爱清静，没有请。有的说：当老师的就是小气。

江老师的老伴送陆子建到院子口，对他说：“你到窦校长家去一下，他爸对窦校长交待得有话。”陆子建抬头见窦校长正在不远处向他招手。这窦校长正是江老师所在小学的校长，他与江老师在同一个村里。

到了窦校长的家里，还有几位老师也在那里。大家坐下以后，窦校长拿出一瓶酒说：“江老师去世前说，他去世了，你肯定要来，让我替他给你倒杯酒。”陆子建道：“咱们真个啥都不知道，还喝酒呢。”窦校长端起酒说：“这是人家一点心意，全当江老师还在咱们身边。”陆子建接过酒，恭敬地洒在地上说：“好我的江老师，你重情重义，这杯酒全当兄弟们敬你了！”众人看酒洒在地上，地上却一点也没湿。

这时陆子建的手机又响了，他一看是云中鹤的。于时就避开众人，接通电话。云中鹤说：“大哥，你在江老师家里吧，你去了，中心校就不去了。”陆子建道：“我只代表我，中心校来不来是你的事。”云中鹤又说：“老江一辈子在乡村小学工作，贡献也不突出，追悼会能不开尽量不开。镇里的张书记要调动工作了，晚上有个座谈会，咱教育上不能缺席，你去一下，你是老江湖了。咱要是把领导得罪了，可不得了。”

陆子建接完电话，肚子里一肚子火，就想骂人，可是到底没有骂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