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经济开始搞活、城市第三产业兴盛之始，亲身体验一次新的江村生活，看看今天恢复金钱地位的现实面貌，是我心向已久的事。对于走马观花的万千现象，只有浮光掠影的感受，很难说是八十年代初的真实面貌。

1、第三产业兴起与感受

    把服务业提到与工农业并重的地步是最近才有的事。国外一、二、三产业，其从业人员往往以三产为重，中国怕也要走这条路。原因很简单，数百万计“待业青年”，在服务业广阔天地中寻找出路。与此同时，更由于亿万农民刚刚成为粮食无忧、且有了余钱的土地支配者，必然要冲击城市，拿回工业品和生活用品，富裕者还加入旅游行列；他们还可能到从来排斥他们的城市找挣钱的门路；其次，数不胜数的朝奖金挥舞花环的工人，物质生活有了改善，对城市生活开始提出现代化的需要。

   经济发展实际是大幅增量人民币强有力地弹跳，从而将城市各种欲望快速蹦了起来。仿佛一夜之间，一个个瘦小干瘪的城市在膨胀中变成“胖汉肥婆”。到处人满为患，商店、旅社、游乐场所如沸腾的校园。清一色的东张西望的眼睛，以追求时髦夸耀生存的青年男女是这“眼睛之海”浮动的灯标，他们活跃在人海中，既是生产者又是消费者，许多正是第三产业的生力军。

   在西安、南京、扬州、镇江、无锡、苏州、上海、武汉，最先触及眼帘的是待业青年办的各式各样的商业服务部，多系父母单位快速盖成的街亭小间，饰以新式塑料墙、瓦，奶色或棕色。柜台后一律是青春期的男女，本身穿戴讲究。许多带着洋味的男女勾肩搭背者，也许就是立于柜台后的人物。他们谈吐实用，最后归结一个“钱”字。

   从苏州到南京西，出站天色已晚，本来在列车上0.10元取得一张油印的铁路综合旅社住宿证，两个穿白营业服的姑娘拦住说她们就是那个旅社，便坐上所说“专车”——一辆三轮，无论问什么都满口说“有”。她们叹气说：“我们待业青年想挣点钱真难！”这话让人同情，我说 ； “支持你们，我一定多住一天。”如同十八道拐，终于到达一个巷子深处，看见的却是“悦宾旅社”，方知“受骗”。吃饭要出巷走十几分钟才找得到食堂，“方便”则在旅社外之公厕，而住处是大仓库改的，全是高低双人床，旅客几乎都是稀里糊涂被“热情”地拉来，人生地不熟，只好将就。然必须凭证登记，又不乏大店派头。称有24寸大彩电，她们指外面一街道文化站，须掏5分钱进门。恰好看了一部反映待业青年开小吃店的电视剧。漂亮女子怕对象看不起“炸油条”，谎称是“外贸干部”。既说明第三产业的社会地位还不高；又表现待业青年找工作不易。

  目前，服务业显出拼命捞一把的短视，质量下降，使人有莫名其妙被搜刮之感。西安待业青年搬运队保证送有行李的旅客提前到站台，我亦按件交费0.50元，不料过了检票口，就叫各人提行李走路。还说：“你们算好的，上海提前进个门要10元！”他们的工作时间不过一分钟。镇江焦山顶一个亭子，要登高就得租一望远镜，拿上什么也看不清，发现才是儿童玩具。

   饮食业是最让人不满意的，尽管小吃店比比皆是，质量大不如五十年代。因为供不应求，国人出门在外只求温饱，根本无法讲究“美食”。最使我倒胃口的是家乡武汉的“过早”，多少年来做梦都想美美地吃一回“牛肉豆丝”，结果那是自己吃过的最难吃的一个，豆丝没有“绿豆”，汤非“牛肉汤”，一股酱油味，“牛肉”如同油渣，黑糊糊的几颗，就这还排队。风味小吃纠缠着游子的家乡情，难道真要告别“家乡”了？！让人心寒啊！无锡所谓“美味羊羔汤”应该叫“坏味汤”，一只小茶碗，掺水到没有“羊”汤味，切进几片冷羊肉，要0.30，比开水还难喝，生意居然很火！

  宾至如归，这自古以来的招牌，现在还有几分真内容？无论走到哪里，口渴喝不到一杯水；不得不去买饮料，像我不碰甜的人，常为此大伤脑筋。在南京一个老婆婆的摊子上，一碗粥、一碟萝卜干、一个馍，成了此行最佳“美食”，当我说出感受，老婆婆便大声复述，果然迎来几位路人。

  江南游，感到人们精神物质生活均贫乏，那么，忙忙碌碌的人群，到底在追求什么呢？

 2、南方生活水准和人的欲望

   过去总说顶好是拿西北工资，在南方生活。跑去一看，物价是南北平起平坐。火车上一位商业干部说：“相形之下，南方倒不如你们西北了。”蔬菜紧张，白菜三五分1斤、菠菜1角、洋芋0.15，水产少且贵。扬州一市场，虾1斤1元、螃蟹1.60元，一个有名的剧团人人买回去，说“上海要3元1斤”。不知江南盛产水货都到哪里去了？肉，一元二三，买不到瘦的。火车上一份盖浇饭，0.35，饭干硬冷，菜全是肥肉块，无法下咽。回武汉家中，母亲为买一块瘦肉，早5点排队，结果还是肥为主，且凭票一次限制买两元。至于日用品、衣料等，南北价钱没有多少差别。实在无须南货北运。

  目前，渐感紧张的是干部、知识界。工人有奖金，武昌家邻居两口子，一个包糖果、一个看电梯，每月光奖金有六七十元，所以糖果女人大话连天：“老子就是房子小，不然把什么不能添！”毛刷厂工人成台买了600元的14寸电视机，楼上下已经电视化。儿时伙伴汉儿来说：“现在的人随么事都为多拿钱，巴不得别人少上班，自己多分点。对上年纪的顾客，都不爱搭理，知道他买不了多少；有上千元生意，疯了地抢。”

   社会杠杆转向“大团结”，这是过去三十年发展始料不及的结果。江南人消费水平高，结婚可见一斑：收音机带看的，自行车带烟的，缝纫机带电的。青年人工资不高，花费却大，表面繁荣，内里并不殷实。

 3、精神生活状况

   社会无处不是车水马龙，无锡下班时车、人水泄不通，正好下雨，来去两条看不到头尾的人流，一片灰色、红色雨衣，甚为壮观。公交车上售票员伸出手用木块狠敲车身，同时大吹哨子，声音震耳欲聋。苏州园林里，游人摩肩接踵，哪有欣赏风光的心情？那么，形如蚁群的人们如此奔忙究为何物？接触工人、教师、干部、待业青年、大学生，老中青都有，他们对现在花里胡哨的杂志，几乎说不出什么好印象。电影，国产不吃香；外国片又加限制。戏剧靠离奇编造，书场基本老一套。还有一种贫乏是到处搞“文摘”，天下文章一大抄。如果在同一时间的一个月，不管你走到哪里，都放几乎相同的电影，让人心烦。市面噪音如机器轰鸣，让人头昏眼花。

   群众需要什么？老问题还是没有答案。

   扬州工人文化宫名堂不少，最妙的活动是台下的人都可自告奋勇上去唱一通京剧。可惜，多年来中国人的文化生活仍然非常单调刻板，有时无异于作茧自缚。文艺团体处心积虑到处拉观众，演出剧目又多不被看好。刘兰芳一人一扇一手帕一块醒木，就占据一席之地，让亿万观众跟着转，什么原因？其主要经验就是与今日群众的欣赏心理和生活节奏相适应。她的了不起在于用艺术征服观众。而扬州评书历史上就名闻遐迩，今天反而少有听众，尤为甚者当地竟没有一个像样的书场。

   生活好像不给人们以精神之乐，转而追求物质生活。国家不在文化、精神设施投以巨资，以多种也就是过去喊的“百花齐放”之类吸引群众的注意，满足人民的精神需要，势必导致种种精神贫乏之举。西安市书店大吼大叫“图书展销”，看之连一般书店的品种还不如。哗众取宠，完全是失去文化的表现。外文书店里，奇怪的是买外国小说一律要“外汇券”。

   等闲识得东风面，“东风”应该是一个国家各民族精神生活盛开之花，只顾“钱”，怎能创造精神文明？如今“作品”多如牛毛，不知有几篇深入人心？外面世界人心躁动，很难感觉多年来宣称的所谓“理想”、“信念”，回头看我们的文化工作表面忙得不可开交，实际效益又有几分？！对大量粗制滥造、无数闭门造车的俗品，为什么不追究其“损害精神罪”？

   许多青年男女膜拜菩萨，把求神问卦当时尚，挂一个十字架为高雅，这部分人离精神“东风”更远，他们当然照样活跃于自己的小天地。那么，今日中国的文明到底应该是什么内容？“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什么时候精神世界的“无边光景”有“一时新”？在浪漫的共产主义畅想曲不再动人后，实用主义哲学必定流行。八十年代始，增加了追求时髦的一代，穿上并不相称的西服革履、变幻领口的女装，旁若无人地手牵手，大庭广众下拥抱接吻，其他人无所谓地看着。社会变化走马灯般地旋转，来不及思索的人们，不知道前面会发生什么。尽管到处忽然没有了挂历上的裸体，形形色色欲望里其实最蠢蠢欲动的正是“性”。

   中国人七情六欲的膨胀，表明开放过程也就是人的欲望的发展史。天不会塌，如果真的“塌下来”不过是恢复人的本来面目罢了。

   （附言）因为参加全国曲协的评书座谈会，有了一次自己向往的江南行，沿途亲身体验开始变化的社会及人们表面呈现的物质与精神生活。八十年代初，是刚刚改革开放的年代，所到之处无不显得匆匆忙忙，颇有不知所以的感觉。返回兰州，中途在武昌家中住了两天，急救篇似地写下二十多天对现实的观感。尽管都是表面印象，但多少可以看出一些求变的轨迹，事后读来仍有一种真实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