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经激动、我们留下思考

                                        陈仁川

        1962.12.19 下午，刘胡兰纪念馆馆长被请来给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作报告，对我们即将参加整社的大学生，心灵产生极大震动。世上有没有比刘胡兰更壮丽的青春？下乡前受到这样一次深刻的阶级教育、思想教育，比其它什么形式的动员都有效果。馆长讲到最后与我们所有人一起都哭了。

       “当刘胡兰从容地走向六位烈士，烈士的头颅就在她的脚边，那时，天阴沉沉，飘着雪花，刘胡兰英勇地站在铡刀旁，手轻轻地抹了抹头发，脚下是饱受苦难的土地，是无数先烈的鲜血浸染的土地。

         同学们，当你们幸福地生活着，每天愉快地来到教室，你们自由地走在祖国的土地上，唱着欢快的歌曲，你们热烈展开学术讨论，过着团组织生活的时候，也就是像今天这样窗外洒着温暖的阳光，你们老师和同学们揣着笔记本安静地听报告的时候，可曾想到我们的胡兰子？刘胡兰慢慢回头，看着二百多乡亲，她熟悉每一个人，那里有她童年和参加革命的难忘记忆，那里有她同贫苦乡亲们血肉般的感情。她向我们伟大的党告别，向我们伟大的人民告别，向养育她的土地和朝夕相处的亲人告别。

         同学们，当你们怀着理想和抱负要为祖国描绘美丽蓝图的时候，当你们思考生命是否过得有意义的时候，可曾想到我们的英雄刘胡兰怎样面对人生最后的时刻？刘胡兰镇静地躺在铡刀上，但又站起来了，把散乱的头发摆在脑后，自己第二次躺下去。三个叛徒操起铡刀，将干草盖在她头上，英雄的刘胡兰将草抛开，睁开眼睛看着铡刀，看着发抖的叛徒和阎匪军，看着身边不远处牺牲的战友，看着乡亲们，同学们，这时候的刘胡兰虽然没有说话，她心里一定在说，她一定想到革命胜利后中国人民的幸福生活，一定希望与她同一代的青年继承革命前辈的事业，她最后拼出全身力气高呼口号......

        就是这样，年仅十六岁的刘胡兰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为了无产阶级的事业，她，还没有来得及度过青春，还没有来得及亲眼看见今天你们经历着的生活！”

      “ 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伟大的领袖给了刘胡兰最高的荣誉。

      “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严刑利诱奈我何？颔首落泪非丈夫。”

       “年轻的朋友啊，你都曾为什么样的感情所激发？为什么样的目的而落泪？崇高的眼泪虽一滴也闪耀光辉，庸俗的泪水即使流成河也一钱不值！”

       在刘胡兰英雄事迹的激励和感染下，早上戏文系领导还犹豫是否在听报告后将小组讨论会扩大到全班，充分展开自我批评。听完报告，大家一致要求连夜开班会，我感到这个自觉的行动一定会很成功。

         当 晚，同学们都提前到了大教室，谁也没有料到，刚宣布开会，一向自由散漫的尚平第一个发言，这位豪情派用刘胡兰事迹对照，痛骂自己是“盲目的骄傲者，每天只为个人兜圈子，真可耻啊！我的所作所为太渺小，太渺小！”第二个发言的邵洪，显得很痛心的样子（实际上恰恰是他没有听这个报告）：“烈士们换来的美好生活，我一点也不珍惜，对生活没有热情，忘了自己人生的方向，对同志不尊重，对友谊不爱惜。我从来以个人性格为转移，没有正确的是非标准，甚至以当代‘皮巧林’自居，成了妨碍集体进步的落后力量。”大个子汪仿佛吼着问“我们这一代该怎么办？”“我们应该以刘胡兰的旗帜来检查一切！”吕雯是第一个起身的女同胞，声音发抖，要哭出来：“我的脸发烧，无地自容，我们在北京，紧挨着党中央、毛主席，可我又干了什么？！前面有宽广的道路，是烈士们用热血和生命铺就的，我们想一想自己，从幼儿园一直到人们称之为天之骄子的大学生，一帆风顺；而刘胡兰12岁为了进训练班，就不得不同家庭作斗争。她躺在铡刀上，她深信共产主义理想一定会实现；可我们为集体的事业，又想了什么？做了什么？为了革命我能够坚持吗？能够牺牲个人的利益吗？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激动了，我自以为是无产阶级知识分子，看《无罪的人》流泪不止，因为主人公和我相似，实际上自己是彻头彻尾的小资产阶级。”王德涌说：“我受激动不止一次，现在我心很酸，我清高自信，认为自己反正不会落后，什么我都知道，就那么一回事。”高中毕业时入党的刘，检查自己时仍然手舞足蹈，如同朗诵，最后说：“希望大家狠狠地批评我！”曹玉蘋带着沉痛地说：“我激动，不可能不激动，生活条件这么优越，自己却整天陷入个人小天地。从南苑劳动回来，开始消沉，听不进任何意见。我为自己的表现而羞耻，曾经的热情都到哪里去了？入团后，别人用团员标准要求我，自己就是振作不起来，因为恋爱，夺去了我生活的空间和主调（哭了！）教训很深刻，希望大家先确定人生方向再谈恋爱。”我（陈仁川）的发言像大家一样充满激情，除历数自己对四堵墙内出现的问题感到的困惑，也对班上许多不正常的现象表示不满，希望加强团的思想工作，加强集体活动，老师特别是班主任应该经常到同学中来，不要只听汇报，要相信我们是要求进步、积极向上的。在人人真诚地发言中，也有另一种声音，高于深不屑一顾地起来说：“我自信，出身好，从小到大都顺利，别人说我高傲，但我不能自卑！我从农村来，每次回家都听到许多事，党对我是抽象的，我要做个伟大的人，不做普通人！所以必须勇敢，学保尔、林肯、拿破仑、马克思、恩格斯、卑斯麦，我身体不好，干它二十年死了拉倒！（全场仿佛空气凝固，高的话令人震惊）我追求低级趣味，谈女人，我在堕落，一切都矛盾，高傲又希望别人同情，又厌恶同情。想问问周围人，可是看看都不比我强，沉默就是幸福！” 高让人意外地说出他深藏的想法，同学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但今天还是应该肯定他敢于暴露思想，这本来是今天班会的目的之一。王亦：“我凭什么骄傲？从小就受宠爱， 生长在一个革命家庭。听刘胡兰的事迹报告，才知道自己是个混蛋！（ 此刻已是夜11:55，没有一丝倦意。大汪递纸条给我：“同志间的温暖直到这星期才感到——杂感一”，“一颗心，容易冷；集体心，融化冰。杂感二”。）小时候，枕头上绣‘在己之短’，枕了许多年都没有明白它的意思，今天想来太惭愧了！”（谁说北京冬天冷，没有炉子也温暖。杂感三）、（  你慷慨，我激昂，一点错误不能放。你交心，我交心，改正错误一身轻。大汪杂感四）李含：“我对生活比较幼稚，这学期读‘五四’后作品多，受了些不良影响，沉溺书本和幻想，忘了革命，自己从小在别人的夸奖中长大，现在忘了要做革命人！我们真地要好好想一想！（回头看着齐茬茬一排女生）为什么我们只想自己的苦闷？要想想世界革命的责任，我们要有理想，不说空话，要勇敢地革自己的命，这比刘胡兰掉脑袋容易到哪里去了。女同学之间为什么搞不好关系？我们每时每刻都应该记住刘胡兰，像她一样为了革命不惜牺牲个人！”

       还有许多人争着发言，时间到了12点40分，班会不得不结束。回宿舍后，大家依旧不平静，到两点多才睡下。

    这是一次自觉展开自我批评的班会，我们激动，留下思考。

       六十年代，听刘胡兰事迹报告，被激情燃烧的大学生立刻行动，用英雄的精神激励自己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类似情绪激越的场面，时有发生，眼前就是一个典型例子。

       那个时代，物质匮乏，人们对此并无特别的怨言，原因在于深信一切困难都是暂时的，伟大领袖和党一定能带领全国人民克服困难，走向胜利。尽管出现三年困难时期，中国人却总是乐观的，认为天灾人祸不可怕，关键在于我们有理想、有信仰，认为中国承担起了世界革命的重任。那个时候，人的精神成为共同的追求，很少有人因为困难而唉声叹气，相反总是检查个人存在的问题，如同我的“日记”中这个班会出现的情景。事实上，那个会上没有领导要求参加人必须来一个自我革命，但每个人都自动对照，检查“太渺小，太渺小”的表现，当场呈现的那种严肃性足以令人敬畏。今天，你不能嘲笑我们那时的激动，套用一句歌词：“年轻人总是这样的”，那一代就是这样走来的。

         半个多世纪后，重读这篇当时并非连续的发言记录，有弥足珍贵的感觉，也许这是那次班会留下的唯一的文字。刘胡兰纪念馆馆长最后对比性的话语，今天依然让人心动。既是真情实感的强烈的表达；又极具出色演讲的技巧。后来在多次的农村工作中，面对男女青年，我就仿效运用语言、感情、环境、时间等方面的对比，一次次讲刘胡兰的故事，每一次都收到几乎同样共鸣的效果，一双双年轻明亮的眸子闪着泪光，青少年激动不已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发言，仿佛当年班会时我们的那副样子。

        一代代青年都应该有激动、能激动、爱激动，即使激动后就忘却、就冷淡、就回到原地，我也赞美青春岁月不应该缺失的激动和思考，渴望不断燃烧的激情和自我革命的行动！